"十年冇回家,天天都想家家,铫子煨的藕汤,香过黄鹤楼的花......"电视正在播放元旦晚会,《双阳花鼓》的汉腔钻进我的耳膜,手中温热的汤碗忽然泛起涟漪。隔着氤氲雾气,我仿佛看见外婆的红围裙在厨房的烟火雾气中忽隐忽现。
"湖北佬,九头鸟,煨汤要用铫子搞。"这是刻在武昌城砖缝里的童谣。老武汉的清晨总在铫子咕嘟声中苏醒,青石巷里飘着煤炉与藕香。我常蹲在老宅的灶披间,看外婆用竹刀刮去藕的塘泥。她总说: "九孔藕要配吊子(铫子),就像热干面要配蛋酒。"砂铫在蜂窝煤上悠悠唱着楚剧,筒骨与藕块在光阴里缠绵,熬出江汉平原特有的胭脂色,也染红了我的童年。
"铫子煨的藕汤,总是留到我一大碗。"十二岁那年的立冬,外婆带我穿行在集家嘴码头。她教我在泥藕堆里挑"藕王",布满老茧的手叩击藕节,当我捧着沾满塘泥的藕段傻笑时,卖藕老汉突然亮嗓:“武昌鱼吃菱角,洪山藕喝汉江水,听声要像编钟响—— ”码头上顿时此起彼伏响起花鼓调,惊飞了江滩的鸬鹚。
立冬煨藕汤是楚地千年旧俗。外婆切藕时总念叨:"藕断丝连是楚国人的情义,你看这银丝——"竹刀落下的刹那,晨光中倏然拉起晶亮的丝网,外婆将藕丝绕在我手腕:"屈子投江那日,渔网捞起的藕丝缠住了他的玉佩。楚人讲藕断丝连,就像这长江水,看着断了, 底下还牵着筋脉。"后来我在省博物馆看见曾侯乙墓的青铜冰鉴,解说员说战国时楚人就用莲藕祭祖,《江陵岁时记》里写着"藕丝缠楚腰,离人归期早",原来我们捧着的铫子里,煨煮的分明是楚国八百年不断的情丝。
去年立冬在昙华林遇见煨汤摊,炭炉上砂铫烟雾翻腾,卖汤婆婆掀盖的刹那,店里的音乐恰好响起了《双阳花鼓》的旋律:"家家也每天在等到我,哪一天能回家......"白雾腾空时,我分明看见晴川阁的飞檐、古琴台的明月、江汉关的钟声都落进了汤里。婆婆舀汤的动作与外婆重叠:"姑娘伢,晓得为么司武汉藕汤最养人?我们喝的是云梦泽的水,煨的是千湖之省的魂咧。"
电视里的歌声唱完,外婆拍拍我"快看,今年藕好,藕丝拉的真长!"她举起砂铫里捞出的藕段,银丝在灯光下泛着微光。我仿佛能听见长江水正从鹦鹉洲大桥下流过,带着无数个铫子里的情义,朝着大海的方向,日夜不息。